下面是我的一些笔记,书的作者:周濂

谢若林也好,余则成、顾晓梦也罢,人这一生,迟早会把自己交付给一个比自己更高的存在者,或者上帝,或者组织,或者爱人、诗歌、金钱,以及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主义……问题在于,你在交付之前,是不是经过百转千回的痛苦思索和挣扎?在交付之后,在那个更高的存在者的阴影下面,你能否还保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怀疑和反思?太过轻易地委身于人,总让人怀疑之前的挣扎缺乏真诚。交付之后便意志坚定地把它当作福音传递他人,则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蒙昧,哪怕它以信仰的面目呈现。
loc. 173-178

“现实是很坏的,但现实向来是很坏的”,对错是非,往往就在这一转念间模糊了界限,进而为自己的犬儒主义赢得了许多绕来绕去的理由与借口。 心理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长期劫持的人质,不仅会对劫持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而且会与劫持者共命运,把劫持者的前途当成自己的前途,把劫持者的安危视为自己的安危。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从犬儒主义者到国家主义者的转变简直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曾经劝告那位朋友,人生观和世界观的问题没法用三言两语打发,但至少我们可以从最初级的语言习惯做起,比方说,一个月内禁止自己使用“不就是”和“又怎样”,在“一转念”思考更复杂的问题之前,先诉诸自己最直接的是非善恶感。没准一个月后,他会有所改变。
loc. 289-296

在庞大森严的社会控制力量面前,愤怒、仇视这些应激性的情感终难持久,继之而来的第二反应就是充满无力感的沮丧、无奈和泄气。 所以,至少从表面上看,“笑而不语”者们有足够的理由感到自豪,因为他们不仅战胜了怒气,赢得了快乐,而且还在相视一笑的默契中体会出智商和情商的双重优越感。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你的笑而不语也许克服了个体的暴力,却更大地鼓励了国家的暴力。伏尔泰说:“真正的喜剧,是一个国家的愚蠢和弱点的生动写照。”有人认为伏尔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暴力与天真常常结对出现。换言之,暴力和天真其实是互为前提、因果相生的:暴力催生天真,天真进一步助长暴力。
loc. 311-317

二战期间有这么一个真实的事情,一位走出纳粹集中营的德国神甫忏悔时说:“纳粹追捕共产党人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纳粹屠杀犹太人的时候,我没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然而,当纳粹的屠刀举向我的时候,没有人替我说话……”对此,早生三百年的洛克有一个说法很精到:“人们是如此愚蠢,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臭鼬或狐狸伤害自己,却心甘情愿地被狮子吞食,还认为这很安全。” 我希望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idiot,如果读书思考不能提升我们的气节或者品格,至少能让我们明白这样一些基本的事理。
loc. 360-365

罗素的尴尬之处在于,他虽摇摆不定,却又绝不是左右逢源,这让我想起崔卫平女士批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时的几个妙论。她说,“作为一个持不同梦想者”,导演姜文的最大问题在于“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不够远。刚走几步,就不放心起来,就要看看别人正在干什么,或者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步伐就会变得十分迟疑、摇晃,就会显得是‘跳来跳去’的……”相比之下,崔卫平更欣赏《海上钢琴师》中那个演奏家的果敢决绝——“他们这种人抱定决心,将空中楼阁进行到底。如此创造了另外一套不同于这个世界的王国与秩序,这个才有看头啊。”
loc. 389-394
Notes:这就是现在所看到的日本军队主义的的一个原因

种姓制度有千般不是,与现代民主社会也格格不入,可是笑眯眯的乞丐却着实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红利”。托克维尔在《民主在美国》中说,“民主的各种制度激发并讨好人们对平等的激情”,然而问题在于,再民主的社会也不可能达成完全的平等,所以民主的一个负面效果就是“最大程度地发展了人心中的嫉妒情感”,“人们越平等,他们对平等的渴求就越难满足”。于是,就有了如下这个看似悖谬的现象:“当不平等是社会通则时,最大的不平等都见怪不怪。但当一切都已或多或少抹平时,最小的差距都引人注目。”
loc. 417-422

笑眯眯的印度乞丐不愤恨,他们安天知命,可以通过精神性的诉求来安慰人生的不公。相比之下,仇富者的愤恨情绪尽管有正当的成分,但因为纠结了太多的怨气和嫉妒,所以最终将吞噬每一个体的灵魂。在平等意识深入人心的今天,如何正确地转移、释放和化解社会愤恨情绪,将它疏导成社会正义的普遍心理诉求,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难题。
loc. 441-444

都是知天命的年龄,在一个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有知识的人选择像飞鸟一样跃出窗户,没有知识的人为了躲避法国警察的遣返而不慎失足跌死。一个不愿苟且偷生地活所以选择有意义的死,另一个努力苟且偷生地活最终却没有意义地死。两个人都没有赢得与命运的赛跑。前者让我哀伤,后者让我悲伤。
loc. 447-450
Notes: 一个人是活得有没有尊严真的很重要?

她的喜形于色让我颇为感慨。算起来,这个自述“很单纯、很开心、有点幼稚”的孩子很快就要在大学度过将近一年的时光,但在这一年间,很显然她一直处于nameless(无名)的状态,在偌大的校园里忙忙碌碌地出入于各个课堂,就像小马驹儿在没有路标的大草原上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却没有一个老师真正在意过她的存在。
loc. 490-493

我在“校内网”挂出那个帖子后不久,一个研一的孩子来找我,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某日他因故缺课,一周后当他进入教室时,老师递给他一页纸,说:“你上周没有来,这是给你留的课程讲义。”这个孩子说,研究生这一年里,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无名氏”。
loc. 519-521

当怒气渐消,我慢慢意识到这和学生的人品关系不大,而实在与大学以及整个社会风气关系极深。有德性的人多是被造就出来的,没有德性的人多是被纵容出来的。大学生将会拥有什么样的德性,归根结底要看大学以及社会的现实逻辑在鼓励什么样的德性。
loc. 528-531

据说维特根斯坦在八九岁的时候,曾经伫立门前长久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谎对一个人有好处,为什么他还应该说真话?”大约半年前,我也曾站在北京街头掂量过类似的一个问题:“如果买盗版书不会被工商抓住,为什么还应该去买正版书?”
loc. 560-562

这个困惑的最初版本来自古希腊人格老孔。在一场事关正义的讨论中,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名叫古格斯的牧羊人机缘巧合得到一枚可以隐身的戒指,当他发现真的没人能够看见他时,便利用这枚戒指引诱王后,谋杀国王,直至最终窃取王位。说完故事,格老孔向众人发问:如果现在有两枚古格斯的戒指,一枚戴在正义者的手上,一枚戴在不正义者的的手上,这两个人会有不同的行为表现吗?格老孔的结论是:No。因为无论一个人平日里是否循规蹈矩、奉公守法,一旦拥有古格斯戒指,他就一定会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格老孔的发问固然尖锐,但因为设置的情境和条件太过极端,反而让我们失去了进一步讨论的空间。哪怕有人想说Yes we can,恐怕也只能到上帝、良心那里去求助,看似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一难题,实则无法真正解释现实中的各种道德困境。 相比之下,费尔德曼的小甜饼试验更贴近日常生活的琐碎和繁复,因此也就更有助于我们了解在复杂条件下普通人的道德动机和理由。
loc. 569-578

现代社会之所以出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道德危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道德所以可能的外部环境变了,在人潮汹涌的大型陌生人社会中,除了设立严刑峻法,更为重要的是要建立各种纵横交错的熟人社区,让原子化的个体重新恢复与周遭环境和人的深厚联系。这或许是在上帝已死的时代挽救道德败坏的一个可行途径,尽管在面对古格斯戒指这样的极端诱惑时,它依旧无法成功地回答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道德的人。 2007 年
loc. 597-601

“一个凡人越难解放他自己,就越强烈地触动我们的人性。”季先生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loc. 744-745

当平等和公正深入人心,并且成为当然之理时,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不公不平都会让人们心怀不满;反之,在一个高度专制的社会里,哪怕吹过一丝烤肉的微风,也能让人心情为之一振。两厢比较,当然是后者更加高明。 必须承认,马基雅维里的这套统治术在思想风格上干脆犀利,丝毫没有自由民主制国家那种腻腻歪歪、左顾右盼、患得患失的儿女情长! 我估计没有人愿意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但是在学会感恩之前,还是让我们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吧。假设有五对青年男女被空降到一个荒岛上共同生活,原本在逻辑上每个女孩子都有5种可能性去选择自己的伴侣,但不幸的是,其中的一个男人有着千里慧眼般的睿智、广博深邃的见识、神秘玄奥的判断力,以及无比的胆量,他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另外4个男人。让我们再假设那5个女人既没有“拉拉”的潜质也绝非性冷淡者,5年之后或者10年之后,她们都嫁给了那个男人。 现在的问题是,对于这5个女人来说,那个男人究竟是“唯一的选择”,还是“正确的选择”,或者,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唯一正确的选择”? (2011 年)
loc. 794-804

“我的”当然不必然就是“好的”,但是如果反过来认为“我的就是好的”无非是敝帚自珍式的阿Q心理,又未免稍显表浅。 法国大革命之前,英国人埃德蒙•柏克曾经在凡尔赛宫亲眼目睹过路易十六的妻子,当时的她“充满活力、光彩和喜悦,犹若启明星,璀璨夺目”。十七年后,这个柏克眼里纤尘不染、完美无瑕的王后在“暴徒”的威逼中服下毒汁,柏克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欧洲的光荣已往矣,那种对名分和女性的耿耿忠诚,那种自豪的屈服,那种富于尊严的依顺,那种即使在奴役制度中也能使高尚的自由精神不致失坠的心灵依附,所有这些,我们永远永远看不到了。” 显然,柏克哀惋的不单单是法国王后的香消玉殒,更是那个属于他的生活世界——如骑士精神、贵族生活等等一整套行为系统和情感模式——的烟消云散。1927年6月2日,国学大师王国维在颐和园的昆明湖投湖自尽,陈寅恪评论其为“文化殉节”,所谓“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好的东西总是相对于一个特定的参照系,在人文世界里,这个特定的参照系常常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出现——“好的东西”就是“对我(们)而言是好的”。“我的”与“好的”之间的关联性,在柏克和王国维这些处于历史转折处的文化人这里,显然要比敝帚自珍来得更加深沉和厚重。
loc. 833-846

按照这个逻辑,哪怕你是一个出身贫寒的打工仔,不通外语也不了解外国习俗,仅靠微薄的薪水度日,买了盐就没有必要再买酱油,你依然拥有选择离开自己祖国的自由。所以,你只要仍旧待在这片国土上,你事实上就已经默默地认可了它的法律和政策,由此你必须做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 这个逻辑看起来顺理成章,不过在我们满心欢喜地接受它之前,再来看看下面这个例子: 假设你在睡梦中被人绑架到了一条船上,醒来时眼前除了汪洋大海就只剩下那个面目可憎的海盗头子。现在你有两个选择:1.离开这条船;2.留在这艘船里。前者当然意味着自溺,问题在于,后者是否意味着你其实已经在自由地表达你对船主权威的认可? 我必须把这个例子的发明权交还给休谟。这位英国哲学家的想法很简单:风紧,但不扯呼! 不扯呼,可能是因为不愿扯呼,不能扯呼,无论怎样,都不意味着你默默认可了这个海盗或者这个制度,而只是因为你被它绑架了。明明一边是大怪兽,一边是小蚂蚁,却活生生被绑在一条船上,一起沉船,一起落水。 2010年岁末
loc. 911-921

我猜想只有感受到“绝对意义上的安全感”的人才会有尼采所说的那种“精神的微笑”。尼采这样比较大笑和微笑:精神上变得越是快活、越是靠得住,人们就越是忘记放声大笑;与此相反,他们脸上不断涌现出精神的微笑,这是他们对美好生活所藏匿的无数舒适感到惊讶的一种标志。
loc. 964-966

1951年,罹患癌症的维特根斯坦死在朋友的寓所里,临终前他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他所有的不安、焦虑还有对于天纵奇才的怀疑,在那一刻都化为接纳与感恩。 不知为何,这句遗言总让我想起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那首诗: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这样的字句很扎实,就像我们所向往的生活,它通向远方,但绝不虚无和飘渺。 (2010 年)
loc. 975-981

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英语中有个词叫做“white lie”,谎言既为白色,自然充满了温情和善意:慈眉善目的圣诞老人扛着一大坨礼物限时专送,仁心仁术的医生隐瞒绝症患者的病情,老和尚告诫小和尚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莫不是此类白色谎言的代表。 当“white lie”上升到国家的层面,为的是全体人民的利益,那就有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名唤“noble lie”,谎言竟然都可以是高贵的,那是因为它不仅立意高远,而且大爱无疆。 有时候,“忽悠”的确是可以成为“护佑”的。
loc. 1039-1044

那些最终进入梦乡的孩子不会心焦悲剧地诞生,可对于始终在装睡的孩子来说,却必须时时按捺住这个让他崩盘的念头,在百爪挠心中等待被叫醒。 可关键的问题在于,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那个装睡的人自己决定醒来。
loc. 1072-1075

你想要打听的那个人在哪里? 刘嘉玲提一小手提箱,站在破落腌臜的菲律宾小旅馆里,问:“我听说香港来的人都住在这里,所以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张国荣:“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王家卫一定很
loc. 1117-1121

“理解”为什么必须植根于自然语言?科学怎样改变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它在哪些方面促进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哪些方面又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困惑?《哲学、科学、常识》试图回答这些深植于人类认知历史中的大困惑。正如封面导语所言,本书是对“神话以来的理知历程——人类心智所展现的世界图景”的一次整体反省。穿越大量的科学史实,陈嘉映关心的是——在实证科学以它的方式提供了世界的整体图景之后,哲学的命运,或者,思想的命运将何去何从?
loc. 2013-2017

相比赵汀阳在思想上的自由不羁,慈继伟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正义的两面》在形式上是一本中规中矩的纯学术著作,里面大量地援引了各种正义理论,上至康德、休谟下到罗尔斯、哈贝马斯,最难能可贵的是,虽然穿梭在规矩林立的理论丛林里,慈继伟却始终保持着真切的道德直觉和清醒的问题意识。慈继伟并非维特根斯坦的粉丝,但是同样展现出柳叶刀式的概念分析能力,让人叹为观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地推荐《正义的两面》,在我看来这是目前为止汉语哲学界中最为优秀的政治哲学专著。 很难
loc. 2519-2524

索尔•贝娄说:“当胆怯的智慧还在犹豫的时候,勇敢的无知已经行动了!”这句话的隐含之意是,思考和阅读也许可以让我们明白一些最为基本的事理和道理,但不能直接提升我们的气节和勇气,更无法直接激发行动。
loc. 2604-2606

以赛亚•伯林尝言:“我已厌倦阅读那些人,他们总是站到一列,有着几乎完全一致的观点,毋宁说,我更愿意阅读敌人,因为敌人会穿透那些思想的防线。”[31]我从不厌倦阅读与我站在一列的朋友们,因为我总是从他们身上汲取到足够的养分,同时我也不认为存在着什么敌人,在面对转型时期的中国问题时,“我们”有的只是论友而非敌人。就共同关切而言,我们只不过是站在一列的、有着不同观点的朋友。
loc. 3136-3140

选了几篇文章

有这么一种困惑来自生活

生活的困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是在存在者状态的困惑之上的还有一种更为根本性的困惑,我称之为存在论的困惑,这样的困惑包括生与死、有限与无限,以及最主要的——生活的意义问题。 生活的大多数状态好比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滑行,足下无尘、倏忽万里。如果你对这样的似水流年有所不甘,就会试图套上钉靴或者别的什么,用力且用心地步步为营,将时间钉在脚下,就像石匠在劈山凿石,锤子落在凿子上的每一下都是那么的铿锵有力坚固结实。这样的钉靴,可以是病痛,可以是冥思,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悠长的无以复加的思念或者感伤,总而言之这种钉靴让你更加地贴近灵魂——至少它让你如此这般的信以为真。在这过程中,你细细体验每一分每一秒的生活,它的每个细节和侧面,让它彻底、无保留地放大。生存的质感如此紧密,以至于你以为是在用一刻去体认一生,用刹那来代替永恒。于是你坚信这就是生活的应然状态,这就是逃避空虚、绝望、死亡这些人生大敌的最佳途径。你对此深信不疑。这一刻,我们终于可以逃离生活狂流的席卷而去,命运不公的永劫轮回。 真的是这样吗? 在《白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让一个死刑犯人如斯想:“如果不死该多好哇!如果能把生命追回来,那将是无穷尽的永恒!而这个永恒将全都属于我!那时我会把每一分钟都变成一辈子,一丁点儿也不浪费,每一分钟都精打细算,决不让光阴虚度!”然后,那个犯人真的被改判减刑了,那个“无穷尽的永恒”也果然送给了他。那么,后来他把这一大笔财富怎样处置了呢?是不是每分钟都做到了“精打细算”呢?没有,他根本没有做到这一点;他浪费了好多好多分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结论是:“可见,已有经验摆在我们面前:要真的每分钟都‘精打细算’,日子是没法过的。不知为什么,反正没法过。” 反正没法过!!! 普鲁斯特通过病痛来接近自己的灵魂,盖着厚重的鸭绒丝,从紧闭的天鹅绒窗帘缝隙窥视世界,他说:“病人,更多地觉得接近自己的灵魂。”但是他还有另外一句话:“生活是一样贴得太近的东西,它不断地使我们的灵魂受到伤害。一旦感到它的镣铐有片刻的放松,人们便可以体验到隽永的乐趣。” 生活贴得太近会伤害灵魂,灵魂贴得太近会疏远生活。反正没法过!!!但是时间不会戛然而止,时间在灵魂低眉举目之间轻轻跃过,把状态拉长成生活,历史就是这样完成的,生活就是这样展开的,然而灵魂还在丛林的月光下沉思,想着没有出路的出路。怎么办? 于是我们决定不用理性去规划生活。我们用意志力,用极大的轻蔑力去贬低生活,贬低一切来自生活幻想幻象帷幕之下的幸福、快乐、温馨、亲近等等一切美好词汇,在这种大轻蔑中体会另一种力量,一种源自生命底层的力量,狂飙突进、荡涤一切。我们终于把握住生活的本质,我们手指前方,道:“喏,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你们这些可怜的被蒙蔽的蝼蚁。”——尼采就是这么生活的,但是尼采首先摧毁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此后的哲学家们再也不会这么孤注一掷地为哲学抛弃生活,罗素和萨特是最好的例子。罗素说,在我一生中,有三种不可遏止的追求,一是对真理不可遏止地追求,一是对自由不可遏止地追求,还有一个就是对爱情的不可遏止地追求。 对任何单一事物的耽溺都足以证明我们自身的脆弱以及生活的乏味。无论这个事物本身多么的崇高。几何学讲三角形是最为坚固的一种建构方式,在罗素这里,真理、自由与爱情就构成了这么一个坚固的三角形。罗素给我们的启示是,不要试图到哲学(真理)中去寻找关于自由和爱情的答案,因为这里不需要真理。 (2000 年)

过期

这个时代什么东西都会过期。凤梨罐头会过期,感情会过期,大闹“立法院”的追诉时效同样会过期。
2006年10月24日,李敖头顶防毒面具、一脸诚恳地向台“立委”们痛陈:军购的后果很严重。正说话间,李敖掏出蓄谋已久的催泪瓦斯连喷八次,一干绿营的“立委”大呼小叫,边撸鼻涕边退席,发誓要严惩李大师的恶劣行径。12月25日该案被移送纪律委员会,转眼到了2007年3月23日,也就是三个月追诉时效的最后一天,谁料36位纪律委员会委员只有两位露面,眼睁睁看着李敖得志便猖狂,对着摄像机大放厥词:“谁敢惹我李大师?”
“时效”,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本义是“在一定时间内能起的作用”,引申义指“法律所规定的刑事责任和民事诉讼权利的有效期限”。
显然,时效的功能在于为所有的行动者都设立了一个共同标准,但凡在规定的时间内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或者达成预期的效果,一过死限,就必须放弃,即使不舍,也不能纠缠。可是,凤梨罐头过了保质期会变质,大闹“立法院”作为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却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对于没有保质期的东西仍旧设立“时效”,秘密只有一个,那就是使“放弃”或者“遗忘”这个行为合法化。
人天生擅长合理化。以“时效”的引申义为例,为什么要给刑事责任和民事诉讼权利规定有效期?法理学家可以轻而易举地举出一长串合情又合理的理由:要维护安定团结,要节约社会成本,要有利于打击现行犯罪活动、提高办事效率……危害一方的刑事案件尚可以追诉时效的名义合法放弃,遑论大众民主时代的一场政治秀?
在即用即扔的快餐时代,催泪瓦斯事件前后历时近半年,于李敖而言,已经赚足了眼球,末了再来一个胜利大逃亡无疑是再完满不过的事情。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轻率断言那些缺席到会的纪律委员们就是彻头彻尾的孬种,在这样一场由于丧失先机、进而节节败退的政治秀中,以不作为的方式去终结它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须知追诉时效过期的另一面就是炒作时效过期。就此而言,那些拒绝到会的纪律委员们不是在放弃对李敖的追诉权利,而是在放弃这一回合的游戏,题外之义是:这一局我认栽,咱们重新来过!
随时可以“重启”是大众传媒时代带给政治人物和娱乐明星的最大福音——无论上一局是一败涂地,还是彻底死机,由于观众的遗忘速度是如此之快,所以你随时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最近的一个经典个案是璩美凤,在性爱光碟公开发售之后蛰伏六年,这个女人选择回归媒体,加盟某电视台当起了新闻女主播。
米兰•昆德拉在《慢》中讲述了一个人们经常熟视无睹的场景:当一个人在路上走的时候,如果此时他突然要回想什么事情,就会机械地放慢脚步,反之,如果他想要忘记刚刚碰到的倒霉事儿,就会不知不觉地加快走路的步伐,仿佛要快快躲开在时间上还离他很近的东西。昆德拉的结论是,上述现象暗示出思想与速度的秘密联系,他把这一联系总结为存在主义的两个数学方程式:慢的程度与记忆的强度直接成正比;快的程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昆德拉说,从这个方程式可以推断出各种各样的原理,比如说:我们的时代迷上了速度魔鬼,由于这个原因,这个时代也就很容易被忘怀。当然,这个论断可以颠倒过来说:我们的时代被遗忘的欲望纠缠着,为了满足这个欲望,它迷上了速度魔鬼。
无独有偶,在批判电视媒体的文化影响时,皮埃尔•布尔迪厄也提到了思想与速度的关系,他说:“电视引发的一个主要问题就是思想与速度之间的关系。”齐格蒙特•鲍曼对此的评论是:“这不仅仅意味着,人们在电视面前必须飞快地思考,他们很难有时间来关注思想,并反思和比较论据的说服力。更为重要的是,在一个快速交流的世界中,如果在说出一个句子之前没有时间暂停和思考,那么,‘公认的观念’无意中就获得了特权——这种观念是价值不高的观念,大家共享的观念,不会也不需要思考的观念(因为它们是不证自明的;并且,它们像公理一样,是不需要证明的)。”
正因为人们善于遗忘,必须遗忘,所以我们给任何事物都贴上“时效”的标签,时刻准备着遗忘和放弃。事实上这种“时刻准备着”的状态就是对变化的一种殷殷期待,当你以时速175公里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时刻准备着”。反之,静止既不需要“准备”,更用不着“时刻”,因为它是时时刻刻、始终如一的。
赫拉克里特说现象界“一切皆流、无物常驻”,现代人对于速度和变化的痴迷表明了现代人总是习惯于停留在“现象界”。对现代人来说,变化是高贵的,而不变则是保守乃至无能的表现。这种对待快和慢、运动与静止的不同态度彰显出古代人和现代人的差别。
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希腊人并不耽溺于中庸之道,无论是在他们的理论上或是在他们的实践上。赫拉克里特认为万物都在变化着;巴门尼德则反驳说:没有事物是变化的。”这个论断一如罗素的许多言论那样深刻又偏颇。赫拉克里特的确主张万物处在流变之中,“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就是他的名言,但赫拉克里特重点要说的却是后面这个观点,这种变化是根据不变的规律(逻格斯)而发生的。因此,就“道”不变而言,赫拉克里特与巴门尼德的差别没有罗素说的那么大。
巴门尼德的学生芝诺后来提出了四个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悖论,其中最著名的是阿基里斯(古希腊著名的长跑运动员)追不上乌龟,基本想法是:“在赛跑的时候,跑得最快的永远追不上跑的最慢的,因为追赶者首先必须要达到被追赶者的出发点,这样,那跑得慢的必定总是领先一段路。”这个悖论对于通晓极限概念的现代人来说似乎有些无厘头,但是如果我们不想只是炫耀自己的数学知识,而是试图同情地了解古希腊人的思想,那么我们就会体认到芝诺的良苦用心其实是在论证他老师的基本观点:没有事物是变化的。或者,换一个说法:运动是虚幻的,只有静止才是真实的。
静止相对于运动在本体论上的优越地位,会映射到伦理学上,于是古代人就认定静止是高贵的,而运动是卑贱的。这个想法如此地合乎常情,以至于它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哲学观念,而更像是一个常识。陈嘉映在《哲学、科学、常识》中这样论述静止的优越地位:“物体不受外力干扰,就会处在它该处的位置上,这是它的自然状态,也是一种高贵的状态。”据说当年哥白尼为日心说提供辩护时,其中一个理由是,太阳比地球高贵,因此,静止不动的应该是太阳而不是地球。
静止是高贵的,反过来可以说,高贵的总是表现为静止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自由人的标志就是拥有大量的闲暇,能够极好地去利用闲暇。每当行驶在类似于露天停车场的三环路上,我对于那些急匆匆、曲里拐弯不断超车和加塞的车主总抱以善意的同情,这些人之所以不停地在与时间和速度抗争,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是不自由的,他们的字典里没有“闲暇”这个词,他们的所有时间安排都是不由自主的,都是被其他人——顾客、老板或者女友——所决定的。他们没有闲暇,有的只是“时效”与“死限”,过期不候,不是放弃别人就是被别人放弃。
古时候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往往用一生乃至几代人去做同一件事情,比如为袁崇焕守墓370余年的佘家人,比如成吉思汗陵780年世代守候长明灯的守陵人,这种以百年乃至千年为单位的无时效行为,对于多数现代人来说只能是高山仰止、敬而远之。

李敖了解速度与遗忘的关系,也洞悉“电视不思考”的真相,所以才能在大众文化时代左右逢源,做出一系列既政治正确又娱乐观众的行径。事实上,大众文化的蜕变速度甚至超出了鲍曼的理论更新速度。鲍曼在评价思想与速度的关系时,指出只有“公认的观念”才可能在电视时代占据特权地位,但这个想法并不完全适用于台湾的政治格局,因为在一个“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的政治生态中,并不存在所谓的“公认的观念”,久经沙场的台湾政治人物深知真理过于复杂,不可能存在于斗嘴之中,观念太多分歧,不可能通过演说说服对方,所以他们索性专心致志玩电视观众喜闻乐见的游戏,用“行为艺术”替代“道德说教”。对李敖们来说,要想永远站在聚光灯下面,就必须充分体认“凡事都有时效”这个不变的现代“逻格斯”:任何招数不能用老,效果就像筷子,全都是一次性的。
当电视引领的那两个存在主义数学方程式——慢的程度与记忆的强度直接成正比;快的程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逐渐成为生活模仿的对象,现实中的人们便开始丧失平衡感。这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病症所在:生活模仿电视——人们在电视的诱惑下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真实体会,以及对真相的辨别能力。
昆德拉在《帷幕》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大为赞叹,理由是这部小说的前四分之一、大约二百五十页的篇幅,仅仅处理了一天中的十五个小时,而且不超过四个背景(火车上,叶潘钦的家,加尼亚的寓所,纳斯塔西娅的寓所)中所发生的事情。昆德拉的总结陈词是,只有在戏剧中,事件才会如此集中地发生在如此紧凑的时间和空间中,而随着情节的极端戏剧化——比如说加尼亚打了梅什金一个耳光,瓦丽娅朝加尼亚的脸吐唾沫,罗戈任与梅什金同时向同一个女人示爱——一切属于日常生活的都消失了。
这种在极短的时间段里迅速堆积起来的一系列事件,会产生昆德拉所说的“生活中骤然凝聚起来的密度之美”,当这种密度之美在日常生活中出现的时候,会让身临其境的人体会到一种传奇般的美妙和愉悦。它是对琐碎、无聊、重复、平凡的日常生活的一种强力挣脱,在我看来,这种挣脱是通过拧紧“变化”的发条而产生的,它使得人们再也不能“好整以暇”地去面对时间,面对闲暇,面对慢。
“超级女声”总决赛每个周末的那三个半小时就在充分展示这种“生活骤然凝聚起来的密度之美”,各种出人意表的戏剧性变化不断地轰击人们的情感和感官:待定、复活、PK、投票、淘汰……普通人在一生中所可能遭遇的各种剧变,“超级女声”在三个半小时里面不断地重演。当电视选秀节目和偶像剧取代琐碎、无聊、重复、平凡的日常生活成为意义之显影的时候,人们就处于一种再也停不下来的状态。
中央电视台最近一直在热播一则热水器的广告,那位长相平庸但笑容温馨的女主角有一段让所有人都“过耳不忘”的台词:“我家的AO史密斯热水器!是父亲在50多年前买的!过了半个多世纪还在用它洗!你也要洗半个世纪?”
——这是一则典型的反现代性广告!按照鲍曼的观点,现代商业广告的总体效果是“绝不允许欲望的减弱和消失(这里的欲望就是向往尚未拥有的东西和尚未体验的刺激)”,因此商业广告就“绝不希望消费者对任何一个具体的产品保持长期的欲望”,否则就意味着浪费钱财。而这则热水器广告之所以如此地让人“触耳惊心”,乃是因为广告商穷极思变,选择了一条反其道而行之的策略:一个从爷爷辈用到孙子辈的热水器,这种广告策略是对一个由消费欲望刺激起来的技术革新时代的巨大反叛。
尼采说:“只有非历史的东西才可以被定义。”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于那些历史性的也就是有时效性的东西,我们都无法确认它的本质属性,因此也就无法替它下一个普遍定义。AO史密斯反现代广告策略的成功之处在于,通过宣称本品牌的产品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考验,来表明自己已经超越了历史性和时效性的束缚,因此也就在这个没有本质、无法定义的时代获得了自己的独一无二性。
于是,在这样一个什么都会过期的时代,我们惊异地发现,凤梨罐头会过期,感情会过期,大闹“立法院”的追诉时效会过期,唯有AO史密斯的热水器不会过期。
(2006 年)

注:
loc是location,是我在kindle中标注的位置
Notes是我在标注的时候写下的评论